《双子杀手》上映之前的周末,李安在一天之内接受了超过20家媒体的专访。从早到晚,他疲惫到要工作人员冲最浓的咖啡,回答许多问题的时候,偶尔进入机械化状态的“对答如流”。有人说他这次这么拼,可能是因为超高代价投入的制作对于回收资金有着巨大压力,而上一次试水120帧的《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全球总票房3039万美元算得上惨亏,即便在庞大的中国电影市场,这部电影票房也仅收获了1.66亿元人民币。
李安承认老了。他说,如果《卧虎藏龙》里的李慕白,是他对自己“步入中年的一次检讨”,这一次他要面对的,可能是站在更老一些状态前的一阵踌躇。
《双子杀手》电影主创和中国出品方代表大合影“麻烦”《双子杀手》开场,就是威尔·史密斯饰演的51岁的亨利准备“金盆洗手”,他说着自己的退休计划,说不敢照镜子看老去的自己,也说自己作为“行业翘楚”也难免疲倦的时刻。“他说我对江湖厌倦我想退休,然后麻烦就来了。”有些麻烦是找上门来的,有些麻烦是自找的。
李安可能属于后者。《色|戒》之后,越来越多的人给他贴上“技术控”的标签,他也的确在技术探索的路上越走越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做出令人难辨真假的老虎,又在一个水池里拍大海拍出3D水戏新高度。
《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开始尝试120帧的创作,让战场的残酷和演出秀场的浮华都以一种极尽逼真的状态呈现在大银幕上。这一次,他在数码仿真角色的创作和3D+4K+120帧两个方面同时发力继续探索。
李安说,这是自己对抗衰老的方式,“年轻的时候以为年轻经验不多、犯错多,老了就越来越会控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招式知道的多了,反而感觉做电影越来越难,不像年轻的时候,其实怎么做都对。
”他当然不甘心也不可能就这么老去。就像影片中很快出现一个全新的角色,同样是威尔·史密斯的那张脸,却是年轻的眼里写满天真无畏的样子。《双子杀手》从一个中老年人的视角回望一个年轻人的成长,克隆人的设定让影片多了些科幻色彩,但始终也没有逃脱李安一以贯之的主题,是个体面对自己和世界的困惑与探索,又有如父如子代际关系母题的延续。
李安是个喜欢把同样问题反复思考的人,从早期《推手》到《饮食男女》,他就把父子和父女来回做同题作文。“《少年派》《比利·林恩》《双子杀手》,都是回头看一个年轻的自己,都是同样的一个题材。”这个承载了李安“回望”目光的年轻版威尔·史密斯,完全由数字技术创造出来,包括骨架皮肤,细致到“每一根汗毛都要做出来,情绪要牵动哪一个细胞,都要花力气研究”。
李安称其为“好莱坞最贵的男演员”,比威尔·史密斯的片酬还要贵两三倍。“摄影机、机架都是重新打造的,拍摄‘年轻威尔·史密斯’时每个地方都要测量,几十台机器,弄很大的阵仗,后期又花了一年多。”拍摄的时候,导演和演员全凭想象,两个威尔·史密斯出现在同一个画面的镜头时,威尔需要先扮演中年的自己,让替身帮他走位、测光,再用动作捕捉技术,让威尔·史密斯照着刚刚替身的走位精准演一遍年轻的自己,同时用特效制作他的全身。
等到制作完成,这个逼真的年轻人,甚至让威尔本尊感受到“惊吓”。李安“闷骚”“李安给我的印象,是外表温文尔雅,内心躁动不安,说的通俗点,就是‘闷骚’。”电影上映前,李安和影片投资方复星集团董事长郭广昌在复旦一场对谈上,郭广昌如是说道。
一旁的李安笑着表示深以为然。始终向内深剖自我是李安的“闷”,不断探索新技术的边界是李安的“骚”。“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要跟别人相处,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找这个大家可以接纳的最大公约数,久了可能自己都糊弄自己,以为自己就是‘温文儒雅’,我对自己是不是真诚?人的内在是复杂和混沌,杀手或者用青冥剑都和内心的躁动有关,我其实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阴影部分可能是真我。
电影就是假借一个东西把它表达出来,透过艺术美化找到跟自己相处的方法。”《双子杀手》红毯上威尔·史密斯玩起了小风扇“得失”李安一直保持着警醒和好奇,一路发现问题,甚至质疑起“为什么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
“一个答案背后可能又牵扯出10个问题,这就成了我前进的动力。”身在好莱坞,李安其实有很多选择的机会,“职业特性会令你被要求交同样的货,如果你不挣脱桎梏,也是一种贪图安逸。
我希望我的电影生涯,也是一座电影学校。”即便先于内地开画的北美市场释放的《双子杀手》评论并不算理想,心心念念筹备已久的《马尼拉之战》“找不到钱”,对《比利·林恩》票房的失利很无奈,“好像大家宁愿看半场秀,而不愿看战场”,但李安已不在意一时的得失。
“我个人从失败经验中学到的比成功多得多,没有人喜欢失败出丑,但真的学习到更多往前进步的知识和体会,对未来的发展是很重要的。现在医学发达,人可以活更长,所以不用急。对现在的我来说,多拍一部少拍一部、多赚一点少赚一点,也没有什么差别。人要活出滋味,学习也要有滋味,心里才会踏实。
”威尔·史密斯“不服气”年轻的自己,可爱小表情逗乐全场电影上映前,李安接受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对话】不是3D不好,而是3D和观众生活经验之间的关系没处理好澎湃新闻:《双子杀手》这个故事里,哪些点激起了你的“创作冲动”?李安:一个人面对年轻的自我,这个事让我很觉得有很多可能性。
虽然我没有见过克隆人,假设有这么一回事的话,你看到跟自己一样年轻的版本,你对自我存在的这种探讨就在所难免。我为什么存在?我有什么特别?我有没有性灵?包括克隆人算不算人?教养如何形成?跟后天的教育、跟先天的基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很多的东西突然就在我的脑海里面碰撞起来。另一个方面,我直觉上面应该用完全数码来做这个第二主角,这也是非常有挑战的冲动。澎湃新闻:同样是120帧,上一次你说是摸着石头过河,如今摸出些门道了吗?这次高帧率在电影中的技术和作用有哪些升级?李安:我觉得在美感上面有很多进展。
怎么用新的打光法?怎么制造属于3D的跟数码电影的这种美感、层次感还有对脸部的捕捉,还有夜间的取景,夜间的感光跟处理的方法。看到这个语汇,我本身多做了一步,就比较上手,比较有感觉。
有时候虚拟的场面更接近真实,这是因为和人的生活经验有关,所以对电影的要求会更高。包括3D高帧率、数码高、亮度高等反差颜色的处理。
大家不喜欢3D不喜欢电子,不是3D不好,而是3D和观众的生活经验的关系没处理好,我也在琢磨怎么拍,在一步步的学习。科技的发展,会产生新的电影语言,但最终讲的还是怎么叙事,讲的是人的故事,人的情境。
澎湃新闻:上一部《比利·林恩》掀起很多对于这项技术是否必要的讨论,做了两部电影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你自己看来是否更清晰了?过于清晰的细节“掠夺”注意力的这类声音,你怎么看呢?李安:我一开始就知道是非要追求不可,我知道我也很辛苦,但我就是好奇,一个新的世界开了,为什么不追求?“掠夺注意力的话”,我现在看并不会,我觉得是一个乐趣。所谓“掠夺”,其实是“掠夺”你过去的观影习惯。因为我们习惯有这么一个东西,习惯这个故事的某种走向,你在这种思维定势里待惯了,突然放野了,大家可能会有不习惯。
如果我们能够更熟练地运用这种技术的话,我想这种情况就会改观。《双子杀手》剧照技术是难度很高的艺术澎湃新闻:这次另一个新的技术挑战是在“数字造人”这件事上,对于未来的电影工业,它能打开怎样的想象空间?李安:当然会有,如果这个能做的话,没有什么不能做的。我们就是继续追求,我觉得我们在里面学的东西,可以涵盖到其他很多不同方面的应用,这个部分应用到数码电影的制作以及取信于观众,都有很大意义。
这方面会有很多的场景应用,不一定都是做怪兽或者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最一般电影的捕捉,我觉得都会有很多的启发。澎湃新闻:运用新技术的拍摄中,为了适应这些新技术的拍摄,你和威尔·史密斯有没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经历?李安:当你清楚看到威尔·史密斯,不是年轻妆,换个发型,把皱纹抹掉,而是重新创造的一个新的角色,用数码技术和后期技术来实现了这个可能。也因为这部电影,我对威尔·史密斯的脸可能比他妈妈还要熟悉,他的妈妈可能都没看过这么久的他。
因为拍摄非常复杂,从扑捉到制作出来,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威尔除了揣摩角色表演角色,还要知道老脸皮跟嫩脸其实不能够对等的。他光带动还不够,他还要用不同方式去带动,同时他在演的时候,只能去想象未来可能会怎么样,大家都是一边做着这种猜测,一边拍。
澎湃新闻:最难的部分在哪里?李安:制作公司维塔是特效方面最好的公司。我们要创造人,包括他的骨架,他的皮,每一根汗毛都要做出来,情绪要牵动哪一个细胞,研究非常惊人。在电影里,特效难度最大的是人脸,人脸是最复杂的。
不仅是解析度、清晰度,而是和人的经验有关,要求会更高。在制作后期的时候,是会把平面的东西扭曲,数码变得更精准,但人是很聪明的,就像平时我们在面对面聊天的时候,我们不是只盯着一个点,而是无数扫描之后,整理一个印象。同时另一方面,我们面临着“科学上来讲全部都对,但是看起来就是不对”的问题,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测试。
人对人太清楚了,以及理智上知道人是不能“返老还童”的,怎么在故事里让大家相信,取信于人是很困难的。虽然有很多技术,但回归到本真,是技术难度很高的艺术。
一个镜头,几百人,没日没夜地做了一年多,真是非常的困难。《双子杀手》剧照在拍电影这件事上,我是贪心的人澎湃新闻:大家一直都很称道于你是能够驾驭各种不同题材的导演,从个人的发展轨迹看,你个人认为这种“全面”如何成就?李安:我个人的生活经验是非常有限,很长时间一直都待在家里,会比较内向一点,也比较乖。一个孩子从小不怎么想去冒险,可是我对拍电影就是都很好奇,只要是拍摄电影有关的东西,我都想触摸。碰碰这个、碰碰那个,我对学怎么拍电影一直都很有兴趣。
在拍电影这件事上,我是一个蛮贪心的人,通常拍文艺片的导演,不会有机会拍追车、打斗、做一个数码人的机会,有机会来我不会放过。也是一种缘分,它的命题和我现在思考的东西有反应,那我就跟着感觉走。
澎湃新闻:《双子杀手》里也涉及探讨个人与自我的关系,以及某种父子关系,都是你的电影一直会探讨的主题。这一部里角色承载了你怎样的一些新的思考?李安:有自省的部分,还有关于基因改造的一些思考,那是我们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善我们的生命这方面,我们开始有各方面行动,减少痛苦,延年益寿,增加我们的存在感,增加我们的舒适度……在这方面,我们一直在做努力,一直适应,那这个东西会何去何从?那就这方面谈起,这方面探索是应该就这部,其他都还没有做过。澎湃新闻:很多人觉得,这部电影里讲的中年危机,是你在自陈心路历程,这个自我投射的比例有多少?李安:我觉得不是很重,主要是我对自己没有那么的不接受。
电影里的主人公因为是一个杀手,对自己的印象就不太好,也不敢诚恳地面对自己,内在是有一个阴影存在。所以让他能够面对,对他来讲,也是一种解脱或者救赎吧。但我肯定会在想,在面对镜子,面对年轻时的自己时,一生所有的后悔、惆怅,到我这个年纪,会回顾一下,如果再过一遍,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我自己也算是少年子弟江湖郎,经历了很多事情。所以这样的题材,从一个年轻的男孩去反映一个中年人的心境,互相印证,我觉得也是对人生的一个检讨。
澎湃新闻:之前看你采访说“观影体验,远不止讲故事而已”,你如何描述当下自己的电影观,又希望观众如何来参与你的电影?李安:我觉得观影的体验是一个很纯粹的事情,反而说去看一个故事不是很纯粹,故事你需要技巧去讲,要起伏跌宕,要各种手法在里面,人工化地去整理出一个有头有尾有中间的这么一回事。反而在有一些观影的moment,你说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这种特殊的感受,就是人跟影像的关系,我觉得是相当可贵的。我觉得两者都值得追求。当然我们也希望追寻对人性的了解,因为它是我们自己的故事。
作为一个电影工作者,我们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就是你的电影好像拥有某一个有魔力的时间,你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但是能够充分浸淫在里面。澎湃新闻:开一个脑洞,如果遇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李安:可能希望他清醒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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